八六
- aaks76
- Feb 28, 2019
- 11 min read
A:邓丽君
窗外隐约传来哀怨的小曲儿把黑尾铁朗吵醒了,迷糊中想应该是他爹在唱。还有一个原因,黑尾是被热醒的,家里那台老坐扇摇着头呲啦呲啦响吹着热风,想翻个身黑尾才发现,自己被人搂着,怪不得觉得背后烧得慌。
醒了也不急着起来,黑尾盯着抱着自己也在睡的及川徹,应该是已经洗过了澡,有香皂的味道,头发还有点湿,仔细一看身上穿着的居然是他的汗衫。心想这人怎长得这么好看,搂过及川脑袋在他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,接着翻身起来随便抓了件背心套上。
“……醒啦?”
“嗯,你什么时候到的?”
“两点过吧,下火车回了趟家放行李就到奶奶家报到。”
“累了就再多睡会儿。”
“不了,我饿,来的时候你们家美女刚好要出门,让我晚上去铺里吃火锅。”
抓起及川手腕看表,五点过了,差不多该给扒着窗户唱完了一曲又一曲的爹把饭热上,然后出门到家里开的火锅铺子帮忙。
“春节你爸才托人带的双狮怎又换成梅花了?”
“就……换了嘛。” 及川把手收回来,心有点儿虚,不敢说是因为上个月跟人赌球把表给输出去了。
“败家子。”
为了转移黑尾的注意力,及川从带来的包里掏出张CD,然后又拿出随身听,要黑尾听。说是邓丽君的新歌,日本语的,让人从日本带回来的。黑尾对流行歌曲兴趣不大,加上觉得又听不懂,只敷衍说你放那里我有空听。
刚开门,果不其然黑尾家老爹还在听墙根儿,看到儿子出来了才慌忙装作研究地质年代,黑尾问老黑你有科研结果了吗,没的话吃了饭再研究可好。
老黑咳咳两声,站起来说:“我不吃泡椒猪肝。”
“老黑你莫要挑食,美女只留了这个,不吃跟美女说去。”
老黑觉得委屈,看到儿子身后跟着的及川更伤心了。以前及川一家还住在四号院子的时候,老黑就跟及川他爸不对盘,凡是爱攀比一番,好在前几年搬到城里去了,但还是经常来看固执要留在这里的及川家奶奶。
老及这个宝贝儿子高考那年是全市状元,大学生,还是到北京上清华,多长脸的事儿,长得又高又俊俏,活脱脱一小白脸,三姑六婆最爱,每次放假回来都有一大群妇女要跟及川徹说对象。而自己家这个黑面神,身材高大眼熟凶巴巴的,老黑自己就经常被他欺负,技校毕业后就到他娘开的火锅店帮忙。光这样就算了,找个好人家姑娘安心过日子也不错,可他完全不把说媒的当一回事儿,还神叨叨搞封建迷信那一套,渐渐的就没人敢再给他牵红线了。
“叔叔,”等黑尾进了厨房,及川忽然改口用普通话,笑着拿出包东西,“我去南京时专程给您买的特产,铁朗还不让我给您,咱们悄悄的不告诉他。”
听到及川那口标准的普通话觉得有些鼻子酸,老黑是南京人,六二年到重庆旅游的时候对妻子一见钟情,结婚后定居重庆。这么多年老黑已经慢慢能听懂重庆话了,周围没人会说普通话,要不就是椒盐普通话,特别是被老婆孩子欺负的时候,噼里啪啦听不懂的方言和言子儿蹦出来,每当这种时候老黑就很伤心难过,只能跑到院子里唱戏以表内心的悲愤。
擦着手走出厨房,黑尾看他俩见到自己就鬼鬼祟祟的把东西藏起来,心里有谱,没说什么,只瞪了一眼。
才六点过店里已经很多人,火锅的辣味伴着电扇吹出的热风扑面而来,亏得大部分是露天占道经营,不然及川都觉得快厥过去了。黑尾家老妈看到他们来了,亲热地过来揉了半天及川的脸,喜欢得很。
看及川快毁容了黑尾才开口:“美女,那边加菜。”
“没看到我跟小徹亲热吗,你去。”
“这位妇女,你不要摸到新鲜年轻的肉体就不放手了,这可是作风问题,想想在家苦守寒窑的老黑。”
“不理他,他就是嫉妒小徹你长得好看。”
“不呀美女,铁朗就喜欢我长得好看。”
脸一黑,黑尾借口嫌他们勾肩搭背伤风化,赶紧捡个角落坐下。有老顾客见及川长得英俊,开玩笑说老板娘这是找了小白脸啊。
“哎呀,就可惜不是,小徹怎么不是我们家孩子呢。”
黑尾给自己倒了杯老荫茶说:“长得有差距呗。”
“黑尾铁朗你皮痒了是吧?”
“美女不跟他一般见识,你看,给你带的礼物。”
及川几句话哄得黑尾家老妈又喜笑颜开,拉着及川稀罕得很,直说可惜没女儿,不然肯定许给你。
“没关系,我嫁给铁朗一样的。”
“真的啊?就怕他没这个福气,小徹你不嫌弃他呀?”
“铁朗哥哥这么帅,人家从小就盼着他娶我。”
说完这么热还硬要凑到黑尾身边去粘着,看他的眼神含情脉脉,怪恶心的。不知是被热的还是羞的黑尾脸有点红,他喊及川徹你害不害臊,不给你吃鸳鸯,上红汤。
美女到点了要去搓麻将,把腰包扔给黑尾,嘱咐他好好看店不要偷懒,招呼好小徹,不然回家跟他没完。
说上红汤还就真是红汤,及川吃辣不行,经常被嘲笑到底是不是重庆人,以前最常嘲笑他的,当属把汤底端上桌这个人——木兔光太郎。
木兔可以说跟黑尾和及川是穿一条裤衩长大的交情,当然只是比喻,及川打死都不会跟他们穿一条裤衩。小时候都住在四号院子,在及川记忆中,和木兔有关的都是一起上房揭瓦一起挨打,相当不堪回首。
四号院子在的地方过去一点就是长江,小时候他们经常在江边玩儿,到了夏天更是喜欢跳进去游水。江里常常会出现人溺水致死的情况,大人都不准他们去,为了不让衣服裤子打湿被发现,他们就脱光了往水里跳。
有一次及川家姐姐去江边叫他们快回家,看见他仨正光着屁股玩得起劲儿,喊了几声没听见,也懒得再费力,直接把扔在岸边的衣物全部抱走,等哥三个玩够了上岸,发现衣服全没了。怎么办呢,这时候木兔机智的想到了个办法:把泥沙糊在重点部位,然后飞奔回家。
不可避免的,三人饱餐了一顿竹片炒肉,直到现在逢年过节,这件事都被老邻居们拿出来当茶余饭后的笑谈。
1979年,那是一个春天,有一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。
木兔的父母就是随这股风潮南下做生意,那时候木兔还在上技校,就没跟着去,每个月能收到那边寄来的一百多块生活费。后来毕业后分配到的单位,没几天就跟人打架被开除了,每月父母寄来的生活费够用,使得他当了好一阵社会盲流。美女觉得他这样没个正经工作不行,就让他到火锅店里帮忙。
“兔子,水。”
“没看我忙吗!自己倒!”
“我是客人!”
“那你也是白嫖!”
“铁——朗——肥兔子欺负我——!”
专心致志烫毛肚的黑尾横了及川一眼,嫌他打扰了自己掌握烫菜的时间,看过去白炽灯下的及川嘴唇被辣得红红的,眼泪也被辣得包在眼里,特别好看,看在他脸的份上不跟他计较。及川只能委委屈屈自己去倒了碗白开水,等黑尾把菜烫熟了之后就放这碗里洗洗,再沾油碟吃掉。
又瞅着及川看了一会儿,黑尾想这德行眼熟,像老黑。
店里生意好,特别到了八九点的时候更是满座,黑尾和木兔是守夜场的,他俩都夜猫子,白天跟抽了大烟似的萎靡,到了晚上就精神倍儿棒。店里伙计们忙得热火朝天,黑尾就坐在柜台收钱,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及川聊着,大多时候是他听及川说,偶尔帮忙端个菜倒个水什么的。
没等一会儿他发现,不管自己干什么,及川都跟在屁股后面,甩都甩不掉。黑尾说你吃饱了就先回去,这边至少得凌晨才收摊。
“我陪你。”
“不用。”
“你讨厌我陪你啊?”
“……也不是。”
正好有个小年轻走进来,这个温度还把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扣得紧紧的,最奇的是他看上去没出什么汗。小年轻没什么表情,眼睛狭长,一张脸惨白。
被及川纠缠得有点烦的黑尾如获大释:“哦,来啦小红。”
“嗯。”
被叫做小红的小年轻朝黑尾和及川点了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,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到角落。
及川立刻不高兴了,问黑尾他是谁。
“赤苇京治,跟你爸一个单位的。”
“呔!老头子敢翘我墙角?!也不怕我在娘娘面前告他一状!”
“胡扯什么,前段时间他出了点事,偶然认识的。”
“真的?我看他像狐狸修炼成精,透着股妖气儿,是不是想跟你处对象?”
“你看谁都像第三者,上次还说我跟兔子有一腿。”
“胡媚娘可是兔子精。”
面对如此理直气壮的无理取闹,黑尾竟无言以对。
忙完一轮的木兔朝赤苇挥手,在吵杂的环境中大声喊小红。
“小红!你休息啊!哥忙!挚友你给小红买根冰棍儿去!”
原本一脸冷淡的赤苇居然浮现出一丝微笑,挥挥手说你忙,别在意我。其他伙计调笑道:兔娃子你媳妇儿每天都来接你,福气啊。木兔说那是!害得赤苇一阵窘迫,那惨白的脸终于红得有了点生气。
黑尾这才找到机会向及川眨眨眼,意思是,喏,人跟妖怪有生物隔离,那俩精怪才有猫腻。
“现在兔子跟他住一起,每天下班就顺便过来等他回家。”
“都同居啦?这还得了,这么大的八卦怎么没听你们家美女说啊?”
“就爱听信乡间妇女谣言,出去别说你是大学生,这素质,丢国家的脸。”
隔了会儿黑尾像是自言自语,嘀咕了句他俩属于边缘问题。及川没听清,追问了句什么?黑尾没再回答,而是起身提水壶给隔壁桌锅里加水。
等凌晨两点过,只剩下一桌还在吃,坐了几十个小时火车的及川早就挨不住,脑袋枕在黑尾腿上睡得死去活来,连划拳声都吵不醒,看他这样儿,黑尾一边用蒲扇给及川扇风一边盘算着这桌走了就收摊。没一会儿发现及川睡得太舒坦,开始稀里哗啦流口水,借他穿的衣服和自己的裤子湿了一大片。
“日……老子的衣服。”
见此赤苇扯了点草纸递给黑尾,轻轻问:“……他就是及川科长的儿子?”
嗯了一声,黑尾拿纸给及川擦嘴,觉得好笑,跟赤苇说你看这人长得正经,但也仅仅长得正经罢了。
“果真跟兔子哥说的一样,生得真好看。”
“……他跟你说这个?”
“他说从小到大没见过哪个男的比及川徹更好看,连明星都比不上。”
“这胡媚娘……”
“什么?”
“没。那兔子口无遮拦,你别信他,上次他还夸我爸威武雄壮,大男儿顶天立地,必定能把老婆收拾得服服帖帖。我爸那宝器为显示一家之主的威信,还真跟我妈杠上,结果被欺负得傻兮兮的哭着要回娘家。”
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,拍拍及川的脸让他起来,活动了下被压得发麻的腿,黑尾让伙计们收摊关门。
“你们还真是夜猫子,一点都不困。”及川打着哈欠站一边看他们收拾,“京治你难道每天就这样等兔子?精神怎么这么好?”
帮忙收拾椅子的赤苇扯了扯嘴角,勉强算是笑了下:“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也只能失眠,不如在这里呆着好受些。”
这个回答让及川那肮脏的思想活络好些下流的东西,眼神在赤苇和木兔身上来回打转。
“及美丽瞧你一脸猥琐想什么呢,我跟小红可是纯洁的革命友谊,发展到事实婚姻要等了领证才行。”
“哟,还以为禽兽如卿必定是强抢民女,没想竟赶上改革开放时代的步伐,摒弃了封建社会的恶习。”
及川注意到赤苇神色阴晴不定,其实他掩藏得很好,但及川擅长获悉他人的心思。心里一默,想这兔子真是作孽,然后摆摆手说不跟木兔瞎扯,要他快点帮铁朗收摊好回家。
伙计们收拾好后都陆续走了,木兔力气大,多余的凳子就让他扛到仓库算数。及川下巴放在黑尾肩膀上瞎蹭,嘴里嫌木兔动作太慢,怎么还不出来。就在这时,还剩下的一盏灯好像灯丝烧坏了一般,闪了几下,熄了。
“灯坏了?”趁四下无光,及川手不老实在黑尾身上乱来,腰上掐一把,屁股上摸一爪。“刚才我看着像新换的,里面也没黑啊。”
没人回答他。
黑尾在裤兜里摸索了一阵,拿出包烟,点上,正想问黑尾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,却借着火光及川发现站在他们对面的赤苇,脸色惨白,直冒汗,而且似乎很紧张。那烟味跟及川以往闻到过的不一样,有些诡异的香味。
“美丽啊,你知道有些人特别容易被蚊子咬吗?”
“啊?”及川本以为黑尾终于被摸得不耐烦,要自己适可而止了,没想到说的是全无关联的事。
“比如说美女和老黑吧,在一起被蚊子咬得多的肯定是美女。”
“因为她体温比较高嘛。”
“你怎知道我妈体温高?”
“……容易被蚊子咬,然后呢?”
“就跟这个道理一样,有些人因为体质的关系,很容易碰上一些……不该看到,不该听到的东西。幸运的是大多数人都是迟钝的,比如你,这种特殊的人反而是少数派。”
黑暗中只有烟头亮着红光,那股香味弥漫在四周,说不出来的奇怪。
“还有一种特殊的人,更少了,他们不止看不到,简单来说就是阳气重,那些不该存在于‘这边’的东西,反而怕他们。不过,过阴,或是过阳,都不好。我从小到大,见过阴气最重的活人,喏。”
用手里的烟朝赤苇的方向指了指,黑尾说就他了。
“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感受,也不知道他现在看到了些什么,听到了些什么,这用草药做的烟,能稍微让他好点儿,但也不能让他直接抽,他压不住。”
奇人如及川徹,想到的不是难道现在身边有很多其他的东西,也不是该里赤苇远点儿,而是黑尾铁朗你对这人这么好干嘛。幸好环境昏暗,他又站在黑尾身后,一时看不出他的心思。
“所以说,他最好跟完全不会受他影响,反而能帮他镇住的人在一起。”
隔了一会儿,及川才很小声的问,你是说兔子?那京治要是离了兔子怎么办?
“那也不能每天这样啊,兔子白天能睡觉,他白天得上班,身体受得了吗,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方法?”
“有个办法,说不上一劳永逸,持续的话至少能好好过日子。”
“如何?”
“呃……”
突然灯又恢复了光亮,从后面回来的木兔抱怨你们把灯开关着好玩儿吗,要摔着了我的芊芊玉体可如何是好。只见赤苇松了一大口气,像大劫过后般憔悴,仔细一看,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浸湿,黏在了身上。
木兔看到赤苇的样子,立刻过来严肃地盯着他瞧了好半天。
“及美丽你欺负小红了?”
“为何是我?”及川没想明白自己站得离赤苇最远,怎就被扣上了这么个帽子。
“挚友虽说看着不像好人,心也挺脏,可跟你比起来就差远了。”
黑尾把烟熄灭,问媚娘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。木兔没理他,问赤苇是不是真没事,得到一个虚弱的微笑。冷眼看着他俩的及川想,如果论谁能把赤苇给欺负了,那非你木兔莫属,别人没那本事。
摸黑回到四号院子,几人轻手轻脚各回各屋。
一进屋及川就往床上躺,黑尾问及川你跟着往我屋里钻干嘛,回自己屋去,及川说要是不小心吵醒奶奶多不好,老人家入睡本来就浅。
黑尾拿保温瓶里的水倒盆里,把自己洗脸帕弄湿拧干了扔及川脸上:“洗把脸。”
“哦……对了,你之前话没说完,什么法子持续的话至少能好好过日子?”
“聊斋里女鬼狐狸精不都那样吗,定期吸收男子精气……”
“哎呀,哎呀,哎呀,好羞羞!”及川咬着毛巾在床上打滚,“那京治肯吗?”
“你怎么不问兔子肯不肯?这事儿说白了是得兔子无私奉献自我牺牲。”
“糟蹋人这等好事他舍得放着别人来?”
心里一沉,黑尾想你俩互相了解对方还挺透彻啊。
看及川实在是困得不行,眼皮都撑不开,黑尾还得把账什么的算一算,就让他快先睡。
“专程跑回来睡你的。”
“专程跑回来耍流氓。”
说完黑尾就不理他,开始算账,及川也没再耍赖,隔了一会儿他说那我唱歌给你听,就邓丽君的新歌。及川声音不大,轻轻地哼唱着,是黑尾听不懂的语言,只觉得旋律还不错。
这首歌直到第二年,大街小巷都播放着那靡靡之音时,黑尾才知道歌词的意思。
B:罗大佑
留过洋的及川家爹爹现在依然保持着小资的爱好,前年托人用好几张富兰克林从广州买的录像机,就是为了看资本主义的电影。而及川徹难免也在这方面有所耳濡目染,比如他问黑尾有没有自行车,他们可以像罗马假日里那样,自己骑车,铁朗坐在后面,游历美景。
用看傻子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,黑尾说老黑有辆快散架的老凤凰,你要喜欢就拿去骑。
木兔吸溜了口面条,嘴边一圈红油面汤,他说:“你首都呆傻啦?在重庆骑自行车?还游历美景?那算你本事。”
山城的美名不是白叫的,你要能骑着自行车出去,那就得被自行车骑着回来。在北京习惯了自行车代步的及川回到这边还有点不适应,到哪儿都只能靠走,坐公交也行啊,那比过山车刺激,特别是及川容易晕车,光是从家里那边坐车过来就要死要活的,索性每天直接赖在了这里。
Komentarze